这是一个游离在城市边缘的村庄,尽管垂直距离不到一百米远的地方是喧嚣繁华、热闹非凡的城区,但这里的村民仍保持着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文化生活方式。车辆在旁边崭新宽阔的柏油大道来往穿梭,而村前那条尘土飞扬的破败公路时刻提醒过往的人们,这里是一个乡村,是中国千千万万个普通乡村中最普通的一员。
我是在盛夏时节的黄昏时分到达这个小山村的,小车经过几次来回搜索,几经打听,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村子的入口。入口处是一段碎石遍布的下坡路,仅能容得下农村那种运贷的三轮摩托车,村前一条小河,跨过用一块水泥预制板搭建的桥,呈现眼前的是一片绿油油的水稻和大豆,田地两旁的房屋依山而居。这便是我此行拜访的目的地——古徽州歙县篁墩村,如今的黄山市屯溪区屯光镇篁墩村。

一
拜访篁墩,圆了我多年的一个夙愿。从我记事时起,从父辈那里就知道有“篁墩”这个地名,翻开族人前几年送给我的一本新修的家谱,里面也多次提到“篁墩”。这就更加激发了我的好奇,篁墩在哪?我跟篁墩又有什么关系?这一切,迫使我去了解、寻找篁墩。终于在一次出差返程的途中,匆匆去篁墩走了一遭。
其实,来篁墩之前,我就在网上做足了功课。篁墩最早称为“姚家墩”,因东晋时一深得百姓爱戴的黄姓太守死后葬于此,为了纪念他,当地百姓就将此地改名为“黄墩”。几百年后,程姓族人向徽州一带迁徙,慢慢变成了黄墩一带的大姓,此地又以盛产篁竹闻名,程姓人便改“黄墩”为“篁墩”。到唐代黄巢作乱时期,黄巢军一路烧杀掳掠,相传,“凡地以黄命名者,兵辄不犯,盖谓己也”。于是在唐末时又易“篁”为“黄”。明代休宁进士程氏后人程敏政再次改“黄”为“篁”。这也是为什么族谱中记载的一时是“篁墩”,一时变“黄墩”的原因了。
然而,这个村庄在历史上所起到的作用,远远超乎我的想像。众多史学家在研究徽州文化时,都不约而同地发现一个史实:北方中原士族自汉以来为避难,陆续往南迁徙进入徽州,大多都以篁墩为中转站和集结地,然后再向徽州各地、大江南北扩散迁徙。学术界有谚云“北有山西大槐树、南有五夷石壁村、中有徽州古篁墩”。在这些陆续迁来篁墩的士族中,其中就有我的始祖朱师古一家。
另一个令篁墩人引以为豪的是“程朱阙里”这个称谓,曾经村口那块巨大的牌坊上“程朱阙里”四个大字让全国各地前来寻根的人肃然起敬。顾名思义,程朱理学的奠基者程颢、程颐兄弟二人和朱熹的祖籍均为篁墩。千百年来,“程朱阙里”这块金字招牌吸引着海内外芸芸众生朝圣、祭祖,借此告诉世人,这里是中国理学的发祥地,也是影响了中国几百年科举考试的起源地,更是禁锢了中国几百年思想和文化的始发地。

二
对我来说,来到篁墩,更想找出我与篁墩的关系,发现我的始祖在篁墩的那段生活的痕迹。
村头一位方姓青年告诉我,如今的篁墩以程、朱、方三大姓为主,程姓居村东头,朱姓和方姓居村西边,中间隔着一片田地。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走过一段田塍的尽头再向右拐,村庄豁然呈现眼前。村子里安静祥和,房屋紧挨着房屋,现代化建筑和古民居交杂一起,青一色的徽派建筑,青石板铺成的巷子仅容得下两人并排行走。尽管是炎热的盛夏,走在巷子里,仍感受到一股清新的凉意。此时正是做晚饭时刻,农村那种柴火灶依稀可见,烟囱里冒出的袅袅炊烟随风飘散,几声狗吠打破了原先的寂静。
对我这位不速之客,村民也没表示出过多的惊讶。从几位村民那里得到了一些零散的信息:一千多年前从篁墩迁移出去的姓氏有二十多个,目前村中有专门收集、整理这些姓氏族谱的人员。“程朱阙里”的牌坊毁于文革。朱师古的坟墓也在文革期间被铲平,但其墓碑完整地保存了下来……,我想知道更多的有关朱师古生活的记载,可他们无不摇头以对。一位同宗中年人告诉我,也许他八十多岁的老父亲知道一些,可此时他老人家在市区帮人照看店面,一时不会回来。
看样子,我只好带着遗憾返程了。

三
村前那条不知名的小河宛蜒弯曲,夕阳下的河水泛着金黄色的波光,岸边青石板上几位农妇正在边聊边洗涮生活用品,下游不远处,一头小牛正偎依在母亲的身旁,在水中翻滚嬉戏。迈步河边,望着川流不息的河水,我想象着当年始祖迁徙的那段艰难的日子。
唐中晚期,官至殿中丞的朱师古为避黄巢之乱,辞官举家从金陵向南逃奔,一路上拖家带口,风餐露宿,受尽了流离颠波之苦,走到篁墩这个地方终于停了下来。在篁墩,已年过半百的师古公过起了农耕生活。朱师古在篁墩辞官隐居,但他的四个儿子没有象他一样隐居起来,他们后来都干了一番事业,其中有两人值得一书,分别是老二古僚和老四古祐,即朱环和朱瑾。古僚的九世孙就是大名鼎鼎的亚圣朱熹,古祐便是我的祖先。这两兄弟在篁墩把家眷安顿好后,便投身军旅,开始了一段不平凡的人生经历。
古僚作为朱熹的祖先,这从朱熹于大宋淳熙癸卯年(公元1183年)家族修谱时写的谱序得到佐证,序文开篇写道:“熹闻之,先君于太史吏部府君。松公曰:‘吾家先世居歙州歙县之篁墩,相传望出吴郡,秋祭率用鱼鳖。’唐天祐中,陶雅为歙州刺史,初克婺源,乃命祖古僚、古祐公领兵三千戍之,是为制置茶院。”
从朱熹这段话里得知,古僚公不仅被朱熹认为祖先,还是一位带兵的将军,亦为茶院始祖。
如果朱熹这段话还不能证实古僚是其先祖的话,我的族谱则为其找到了旁证:古僚生廷儁,廷儁生昭元,昭元生惟甫,惟甫生朱振,朱振生朱绚,朱绚生朱森,朱森生朱松,朱松为官从婺源迁福建建安,生子朱熹。此后,朱熹又让其中一子从福建迁回婺源,居紫阳镇,一直繁衍至今。
相比起来,师古公的四子古祐可要比他的哥哥古僚风光多了,他一直率军与黄巢作战,功勋卓著的他不断得到皇上褒奖和提拔,直至封侯。乾符三年(876年)敕牒马步军总管 ,升河南节度使 ,广明元年(880年)拒黄巢克复宣歙十五州 ,光启三年(887年)收复浙江诸郡, 龙纪元年(889年)授江南观察讨击使 ,大顺元年(890年)授勇卫将军兼宣歙观察使 ,景福元年(892年)制封银青光禄大夫都宪御使, 爵授歙州开国亭英侯, 食邑五千户。从这段文字的记载得知,古祐的封地就在篁墩周围。
晚年的古祐让其五子朱秀世袭爵位,驻军浮梁,自己回黄墩,号称黄墩主人,终老黄墩。其子朱秀就在浮梁娶妻生子,定居当地。不久改朝换代,进入五代十国时期。到了朱秀五世孙英俊,又一次朝代更迭,由南唐进入北宋,英俊这一支便迁居到了我们现在的居住地——东溪,一直繁衍至今,历经千年,生生不息。

四
光阴犹如白驹过隙,在历史的长河里,千年一晃而过。
历经千年沧桑的篁墩,如今在钢筋混凝土筑成的高楼大厦包围下,仍难得地保持那份古朴、静谧和安逸。
来到篁墩,很想去拜谒我的始祖朱师古之墓,感谢他当年的那次迁徙造就了家族的兴旺发达。告慰他如今四海升平,天下归心,国家繁荣昌盛。他的子孙人丁兴旺,遍布世界各地,再也不用像他当年那样为生存亡命奔波了。
来到篁墩,我要对篁墩人说声谢谢,谢谢你们的包容与接纳,才使得我落魄的始祖在篁墩这块弹丸之地有了安身之地,才有了我们生命的延续。近几年,篁墩人多次奔走呼吁,要求国家投入资金修缮朱师古墓冢,并对其进行保护。篁墩人保护的不仅是一座荒冢,而是徽州文化发展和传承的标记,是民族迁徙和融合的见证,更是民族和睦相处的象征。
来到篁墩,我更加懂得了怀着一颗感恩之心并非一句空话。每当我身心疲惫的时候,每当我感叹生活不易的时候,每当我工作不太称心的时候,我就不自觉地想起了我始祖所处的那个动荡年代,以及那段逃亡的不堪经历。如今,锦衣玉食的我们无须亡命天涯,不用担惊受怕,更不会东躲西藏,比起我的始祖,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感恩社会呢?!

五
河水流淌,我心释然。我们常说,树有根,则枝叶茂盛;水有源,则长流不息。找到篁墩,就像在茫茫人海中,一下子找到了那个与自己相似的人;找到篁墩,就像在平淡乏味的人生旅途中,一下子发现了自己在梦中曾多次出现过的地方;找到篁墩,就像在一叶飘浮在大海的扁舟,突然找到了彼岸而动力倍增。
临行前,再次回头看了一眼篁墩。夕阳下,一位老农背着犁耙牵着水牛回家的背影让我内心一颤,这不正是当年我始祖生活痕迹的缩影吗?!
城市的发展在慢慢地蚕蚀着周围的一切,皖赣铁路穿村而过,村旁修缮一新的柏油大道还在延伸,汽车的尾气随风飘入鼻息,古村落融入到城市之中势不可挡,就像村前那条汩汩流淌的小河,穿山谷,钻荆棘,磨碎石,一路向东奔腾,最终与汪洋大海融为一体。
江河如此,人亦如此,古村落篁墩莫不如此。尽管古村落总有消失的那一天,但心中的篁墩却越发清晰,越发明了。
(作者:朱封金,初稿于2017年夏,改于2017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