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犁勤耕 五谷丰登 ——李犁短篇小说的经营智慧

柯于明

我一向以为，长篇小说与短篇小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体裁”，而写好短篇小说的难度不亚于写长篇巨著。读罢李犁的小说集《军号声咽》，更坚信了我的这种认知。

《军号声咽》收录作者短篇54个。这里没有“宏大叙事”，绝大多数是小人物小事件。这既是因为篇幅所限，更是作者的刻意选择。李犁是个典型的“草根作家”。他出身极端贫寒，16岁开始独自谋生，学过兽医，种过庄稼，摆过地摊，开过小店。长期的底层生活让他熟悉身边的众生相，了解他们的酸甜苦辣涩、油盐酱醋茶，也孕育了他的一颗善心、一腔悲悯情怀。贫困农民、老生产队长、失业工人、小摊贩、退伍老兵、足浴店女郎、无家可归的女人、逃犯、驻村干部……他们的窘境，他们的命运，他们的苦苦挣扎，都被一一写进李犁的小说中。如此的选材取向，与作者的“三观”紧密关联。李犁心怀正义，目光一直在向下，关注社会底层，他的情绪一直为寻常百姓的命运所牵动。 他把生活冷酷的一面撕揭开来，有时甚至让其暴露无遗。当我读到《寒夜》《黑道》《枪决》这些篇什时，感受到的是沉闷、压抑、难受与同情。这正是作者想要达到的效果。他的目光是犀利的，笔触是冷峻的，然而他的心是充满善意的，他总会在作品的冷调子上涂抹一丝暖色。《一抹霞光》是如此，《明天又是一轮太阳》亦是如此，在无奈无助的境况下，给人以一线希望、一股力量。这种对题材的“冷处理”和“热处理”，正是作者的智慧之一。它折射出的是一个作家的道德良心、社会责任和担当，也是他写小说的初衷和弄文学的意义所在。

短篇小说因为体量小，必须浓缩、精练，故事的开口通常较小。这种“小开口”正有利于向深处开掘。李犁深谙此道。他将思想的犁铧深入泥土，深耕一番，挖掘出文本之下的深意。小说若停留在讲故事层面，那实在是小儿科。在红尘万象中看透世态炎凉，在芸芸众生里感悟人情冷暖，以敏锐的思辨和才情捕捉到生活的本质和人性的秘密，那才叫作家的本领。李犁具备这种本领。他总能以异于常人的视角，在平淡的事件中见人之所未见，发人之所未思，并能在有限的篇幅和波澜不惊的文字中，把他的发现和思考艺术地表达出来。《军号声咽》这一篇之所以耐读，正在于作者的独特发现和艺术表达。小说主人公曾是朝鲜战场上的号兵。他珍藏着一把铜锈斑斑的军号。在当生产队长、大队支书期间，他常吹起军号，带领群众修水库，修阳武干渠，年年拿回锦旗。后来，随着农村的改革变化，他的号子就没有了用武之地。再后来，人也老了，偶尔吹一吹，却吹不成调。现在，他想给“我”吹一回，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秃然地垂下了双手，一屁股跌坐在了椅子上，沮丧地说，我再也吹不动冲锋号了……”读到这里，一股悲怆之感油然而生。但作品带给读者的远不止于此，它蕴含的东西太多太多，岁月的流逝，时代的变迁，世事的更迭，人生的无奈，命运的起伏……尽在其中，老号手当年的英雄气与如今的衰老无助叠于一身，表面的木讷静止与内心的翻江倒海交织一起，意味深长。李犁的许多小说都是“此中有深意”，却不“广而告之”，顶多是些含蓄的暗示，字有限而意无穷，文虽止而余音在，这样就大大增加了文本的张力。这是李犁经营短篇的又一智慧。

短篇小说的又一难度是它的故事“如何讲”，这考验着作者的结构能力。因为篇幅所限，不可从容不迫，慢慢道来，也不可平铺直叙，放任情绪流淌。李犁的智慧在于，对故事收放自如，把控有度，既节制笔墨，不枝不蔓，又风生水起，跌宕生花。《寒夜》中，曾是竹器厂工人的父母，因为厂里搞承包、改制，双双下岗。摆了一个炒货摊，又被城管掀翻。后来，母亲背了椅子去擦皮鞋，父亲去餐馆里做帮厨。父亲不痛快，拿酒瓶砸了母亲的头。母亲抚摸着额头上的血走了，再也没回来。“我”时常在网吧里混，后来就干脆辍学。先是擦皮鞋，后去外面打了十年工。回到陆水的时候，仍是身无分文。而眼前这个女人，为了给丈夫治病，被迫借了高利贷，被放贷的天天逼债，不得不卖身还钱……作者仅用短短两千多字，写了这“一群人”的命运，还交代清了“时代背景”。整个小说在“我带着女人逃跑”的紧张氛围下完成，一点也不显得阻滞、拖沓。这得力于结构上的巧妙处理，作者是巧妙地“跳着”写的。《火烧云》写的是姐姐和老班长的爱情故事。老班长是有妻子的，只是不融洽，而姐姐定的对象是一名拖拉机手，父亲极力反对姐姐眼老班长走到一起，打伤了姐姐的腿，姐姐却死不回头。后来“我”有了外甥，父亲也认可了这个姐夫。这么复杂的故事，因为用了“我”（弟弟）的叙述角度，就大大浓缩了文本，使小说曲折有致。这也是巧妙结构的功劳。《桃色事件》中，我骑车偶遇一个急赶上班的陌生女人，她求我送了她一趟。就因这，我被早就瞧不起我的妻子抓了“辫子”不放，逼我离婚。后来，我打听到这个女人早被男人抛弃，带着十岁的女儿租住在小屋，生活艰难。小说末尾，我终于把那个女人找到了，我把她拦在房门口，对她说：“你欠我一个人情。”小说到此戛然而止。好像没完，其实完了。“没结局”正是一种结局。点到为上，留下回味与思索空间。这就是结构高手。

李犁当然没忘记，经营小说的主要任务是“立人”。在这方面，他也显得很有智慧，摸索出了不少窍门。一是设置特殊的人物关系。如《枪决》：他因为失业被昔日同窗介绍进青年社别动队。当他第一次行刑把枪对准一伙犯人时，竟在犯人中认出了因“染红”而失踪的妹妹。行刑队长正是昔日同窗，威胁他这是在背叛党国。他却勇敢地扯下青年社的徽章扔进风里。就在兄妹相认的一瞬，行刑队长开枪了。“他看见了自己的胸口开出了鲜红的花”。兄妹情、同窗义、红黑道，错综复杂，人物形象借此而立起。二是将人物放置于特定环境。《一夜无眠》中，流浪了十几年的他，日里捡破烂，夜里睡在天桥下。这一夜，他把一个喝醉酒倒在路边的少妇背到天桥下，睡在他的草席上，守着她苏醒。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过来欲对女人行不轨，他挺身而出，被打得鼻青脸肿，牙齿也打掉一颗。他一直守到天亮，女人醒了过来。她原是一家足浴店里的按摩女，因生活不顺而借酒浇愁。女人请他去按摩店，要回报他，他拒绝了，目送她走开。特定的场景下，主人公的背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高大。类似的故事还有《一抹霞光》，特殊的环境是在一辆出租车上。一个从酒吧里出来的女孩刚上老程的出租车，一个酒气熏天的光头男硬挤上来，并在后排肆无忌惮地凌辱女孩，后来又把女孩拖下车，一顿狠揍。老程实在看不下去了，冲上去死死地抱住了光头男。光头男恼羞成怒，拔出三角刮刀刺向老程的胸部。当他得知女孩正处在情感绝望中，欲告别这个世界，便开导她好好地活下去，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父爱的温暖。一个好人形象跃然纸上。三是设置特殊的心理动因。在《自首》中，身在官场的他忘乎所以，与谨慎清正的父亲格格不入。直到父亲喝农药死去，他才心生忏悔，向县纪委监察局走去。在《告别柳树庄》中，“黎干部”在一种微妙的心理驱使下，把整个柳树庄再转了一圈。作为驻村干部，他做过许多实事，只是由于天灾等原因，销毁了他的工作成果，他受到上级追责，要改派到另一个村去。他心里有那么多的依恋和不舍，觉得对不起柳树庄的父老。读到这里，我倒觉得，“黎干部”的告别一点也不灰溜溜，倒是有几分悲壮感。他实在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干部。特殊的心理动因，推进着主人公行动和性格的发展，使人物形象真实而立体。

总之，李犁的短篇小说创作，经营有方，无论是选材、立意，还是结构、人物塑造，都积累了自己的智慧。更难得的是他对文学的那份虔诚、执着。他对农村生活已然十分熟悉，前两年，他竟“重返”乡村，去担任驻村第一书记。其意明显，只为深入再深入。肥沃的土地从不辜负耕耘者，李犁获得了丰厚的回报：其长篇小说有《暗尘》《沉年》等，中篇小说有《白晃晃的阳光》《满院槐花》等，短篇小说集有《创痛》《月色清凉》等，散文集有《在时光里静静打坐》《这方水土》等，诗集有《花信子》《怀念》等……可谓五谷丰登，硕果累累。

2025年8月25日于汉口

（本文作者：柯于明，国家一级作家、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