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吾乡

驻村多年，在村委会度过了无数个朝朝与暮暮。

村委会紧挨渡口，是一幢钢筋水泥建成的三层楼房。白墙红瓦，没有花哨的线条，没有耀眼的装饰，所有的美都源于其功能的直接与结构的坚实。

白天这里人来人往，颇为热闹，傍晚人声渐稀。站在村委会的操场上，能听见风吹过果树的沙沙声，归巢鸟儿的啁啾声。

晚饭后，沿着河堤散步，是我到这个库区村驻村后养成的习惯。我沿着河堤前行，凉风掠过衣角，带着泥土与青草的湿润气息。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清新。

下午的一场秋雨，在黄昏时分收歇了。西边的云隙中漏出几道霞光，斜斜地照在被雨水冲洗过的地面。远处群山似被云雾轻笼，山峦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如仙子披着飘渺的纱衣。

富水河在雨后愈发澄澈，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将天空的浅蓝、云朵的灰白、山峦的黛色尽数揽入镜中。河水在暮色里泛着微光，微风掠过水面，波纹轻轻漾开，似有无数细碎的光斑在跳跃。

河畔山坡上的橘园里，桔树经过雨水的滋润，枝叶都舒展开来，叶片绿得发亮，枝头的桔子已泛起橙黄的光。

转过一个湾，忽见对面走来一个人，瘦高的身形在暮色里显得有些佝偻，是三组的脱贫户城叔。城叔手里提着一个袋子，看见我，他面露喜色，快步迎上来：“阿崽，正好碰到你了！”他举起手中的袋子，“你阿娘今天做了你喜欢吃的荞麦粑。打电话让你去家里吃饭，你总说忙，这不，让我给你送来了，还热着呢！”

我接过城叔手中的袋子，沉甸甸的，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我知道，我若不收下，只会拖累他再跑一次，趁我不在村委会时，悄悄送到我宿舍门口。村里人表达情意的方式总是这样朴实又执拗。

就像我宿舍门口经常出现的瓜果蔬菜，我从来问不出是谁送来的。后来我渐渐明白，在这片土地上，接受也是一种尊重，反复推辞只会伤了他们的心。他们已经把我当成自家人。这种亲人般的情感是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生长出来的。

“最近鱼塘怎么样？”我问。

城叔的眼睛亮了：“好得好，草鱼雄鱼都三四斤重了，大的甚至有六斤以上！”

谁能想到，几年前这个倔强的老渔民还因为禁渔令而愁眉不展。那时他蹲在村委会门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一辈子跟鱼打交道，现在不让捕鱼了，到哪里去找活？”

正是这句话点醒了我。既然他这么知鱼性，何不让他继续和鱼打交道？我和村干部一起帮他争取了五万元的贴息贷款，在离富水河不远的山坡下挖了三亩鱼塘，又去农业局联系到了优质鱼苗。

还记得鱼苗投放那天，城叔站在塘埂上眼眶泛红：“我这辈子都是把鱼从河里捞出来，往水里放鱼还是头一回。”

城叔果然没让人失望。第二年年底，鱼塘迎来了丰收。那一年，他光卖鱼就收入近四万元。

“你趁热吃，我回去了。你阿娘说了，吃完了她继续做！”

城叔的背影在暮色中模糊，最后融进那片橘园的浓荫里。我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许久挪不动脚步。

袋中的荞麦粑透过布袋传来恰到好处的暖意。我拿出一个掰开一块，熟悉的味道让我想起许多与家乡有关的记忆。原来，心灵的故乡不止一个——当你真正爱上一片土地时，它就会在你的生命里生根发芽。

驻村八年，我见证并参与了这个村庄的变化：水泥路取代泥土路，银链般串联起千家万户；太阳能路灯让村庄的晚上也明亮了；“忧居”变成了“优居”；禁渔后的富水河鱼虾多了；产业发展让每个城叔这样的人找到了一条适合自己的路。

而我，驻村多年，口音夹杂了当地方言的尾音；胃习惯了这里时令食物的滋味；心灵更因为有这山水为邻，与淳朴的村民为伴，便有了家一样的依托。

回程时，月亮已经升起，如水月色洒在富水河上，波光粼粼如碎银浮动，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添几分宁静。

回到村委会时，看到村务公开栏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光，那上面记录着这个村庄跳动的脉搏。不由想起刚来驻村时，我把自己当成一个播种者，雄心勃勃期待着在这片土地上能培育出希望之花。可如今回首，才发现真正被滋养、被温暖的，其实是我自己。

安居村委会，有山水为邻，便有天地可依；有村民为伴，便有人间可亲。这朴素的道理，是驻村生活教给我最珍贵的一课。而我将带着这份厚赠，继续走在乡村振兴的路上，从容不迫。如同富水河的流水，知道自己的方向，也珍惜沿途的每一处风景。

（喻雪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