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起一个夏天

阮子胜

几栋高楼下面形成一条天然的风道。我从转角处走过来，一阵清风把我那本就凌乱的头发卷成鸡窝，上下翻飞；又吹得我的裤腿左右抖动、来回摆荡。我抬起手抚弄了一下头发，仰头时不经意看到蓝天白云，突然想起，自己似乎有好久没有抬头看天了。

突然想起一个夏天，那时我应该也像现在一样没有烦恼。不同的是，我每天的任务似乎就是仰头看天；相同的是，我也处在一个如同这里高楼排成的风口　——　那是老房子两边高高的墙体对立形成的巷道口。我可以从早上一直坐到中午过后，因为要占位，要抢占整个夏天的清风。那时候，夏天的清风当然只属于我一个人。如果坐累了，就换个地方继续坐。

换的地方是一大排整齐平整的、垮掉的古民居基础石。这里除了坐，还可以躺、可以卧，还能吐口水去淹死想要占领我的领域的小蚂蚁。口水不断地吐，就能汇成一条小河，从石门墩、石横梁的小缺口流下去，把小蚂蚁生生冲走。我就是这里的霸主，谁也别想侵占我的地盘。我在阴凉的石台、石柱上，傻笑池塘里的泥鳅　——　它们不断从水里冒出头来透一口气。躺下来就看山顶的白云。我从白云里找到了自信：我将来肯定能不断长大，肯定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也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样子。可是白云不行，它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或许说，不掌握在自己的　“触须”　中，而是掌握在风的手中，也掌握在雨的手中。

巷道口的座位有时也抢不住。如果去晚了，房头的一位大哥那肥蛮的身躯就盘在那里。要想越过巷子口，他会抬起腿，让我从他的腿下钻过去　——　他想霸占整个夏天的风。我才不愿意钻别人裤裆，便从巷子的反方向弯弯绕绕来到水塘边的基础石那里。我有一项本领：能捡起破碎的瓦片，三个指头一捏，手腕暗暗发力，让瓦片平中带斜飞出去，在池塘水面上打出十几个水漂，有时候水漂甚至连成了一条线。更绝的是，我飞出去的瓦片能不断削断池塘那边的莲叶柄，让莲叶伞盖成一条线倒下。我想，无论哪个侠客都没有我这本领高强。

池塘边玩久了也觉得没意思，我们会顺着池塘边的溪流去到不远处的水库。这个水库是条裤子形状，镇里给它取了个名字叫　“裤裆塘水库”。虽说不雅观，倒也贴合实际：水库的水面像两条裤腿伸展开，一个大坝拦腰像扎了一条裤腰带。夏天的一半日子，我们就是在　“裤腿”　里钻来钻去。在　“裤脚”　那里，能摸到大把大把的小田螺，把它们锤扁，放在竹箩筐或者竹簸箕里。竹箩筐自带箩绳，竹簸箕边沿按三角形系上三条绳子，绳子缠在一根长木棍上，一个天然的钓虾工具就做成了。不管是竹箩筐还是竹簸箕，放到水里几分钟，小鱼小虾就满了。最难把握的是提起出水的动作　——　要既快又稳，不能倾斜。提起一次差不多就有小半盘小鱼虾。如果出水时竹簸箕斜了，鱼虾就跑得差不多了，没有谁不气呼呼的。

大半个夏天，我们就是泡在水里。水一泡，再一晒，特别容易黑。我们晒得像黑炭，后背像是火柴盒的漆片（磷片），太阳在我们后背一照，仿佛就能冒烟起火。但我们每天吃着自己钓回去的鱼虾炒青椒，都乐此不疲。

后来长大了，才发现每到夏天，能做的事情并不多，能找到的乐趣也不如小时候想的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