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夏记

■郑安国

夏日的阳光，是极有分量的。它不似春日那般轻佻，亦不如秋阳那般老成，更不像冬阳那般吝啬。它直直地倾泻下来，将万物照得通透，连人的五脏六腑也仿佛被晒得暖烘烘的。这样的天气里，饮食便也显出几分特别来。

晨起，菜市已热闹非凡。青翠的黄瓜顶着黄花，茄子紫得发亮，西红柿红得几乎要流出汁来。小贩们吆喝着，声音在热浪中浮动。我常去的那家豆腐摊，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手指甲缝里永远嵌着白色的豆渣。他的豆腐好，嫩而不散，买回去用净水漂着，午间切成薄片，浇上酱油、麻油、小米辣，撒些葱花，便是极好的下饭菜。

“今早的毛豆新鲜着呢！”隔壁卖菜的老妪向我兜售。她的毛豆荚饱满，翠绿中透着一层白霜，指甲一掐便迸出汁来。买回一捧，用盐水煮了，搁在粗瓷碗里。剥豆时，豆粒从荚中跳出，滚在掌心，凉丝丝的。空口吃也好，下酒更妙。这大约是最简单的夏天味道了。

西瓜是夏日的主角。卖瓜的多是郊区的农人，皮肤晒得黝黑，脖子上搭条湿毛巾。他们挑瓜有一手，手指一拍一弹，便知生熟。买回的西瓜沉甸甸的，浸在凉水里，待午睡起来，一刀下去，“咔嚓”一声，红瓤黑籽，汁水四溅。切牙的西瓜捧在手里啃，汁水顺着胳膊流到肘弯，也懒得去擦。小孩子吃得满脸都是，连头发也黏在一起，却笑得比瓜还甜。但也有不吃西瓜的。村头的九伯便是一例。他说西瓜性寒，吃了伤胃。他的消暑圣品是绿豆汤。绿豆淘洗干净，加水煮开花，放凉后加冰糖，有时也搁点薄荷叶。他总坐在门前的藤椅上，捧着一碗绿豆汤慢慢啜饮，看村口来往的行人。我曾尝过一口，绿豆沙沙的，薄荷的清凉从舌尖一直窜到脑门，确是解暑的良方。

夏日的鱼虾最为肥美。清早的码头，渔船刚刚靠岸，鱼贩们便一拥而上。银白色的刁子鱼，油光发亮的土泥鳅，还有活蹦乱跳的虾蟹，转眼间就被分个精光。主妇们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买回的刁子鱼洗净，抹盐稍腌，用油煎至两面金黄，再烹以料酒、酱油、糖和醋，最后撒上一把葱花。鱼肉雪白，筷子一拨便脱骨，鲜中带甜，连鱼汤也能拌下一碗饭。

苦瓜是夏日的恩物。小时候，我是不吃苦瓜的，觉得味苦。加之日子清贫，便对苦瓜敬而远之。成年后，初尝只觉得苦，再尝却品出一丝清甜。切片用盐抓过，清水漂净，与鸡蛋同炒。金黄的蛋液裹着碧绿的苦瓜，盛在盘中，颜色煞是好看。苦瓜味苦性寒，具有清热解毒、消暑明目等功效。每年夏天，我定会吃上几十回。吃时虽皱着眉，却又一块接一块地往嘴里送，想来那苦味里确有令人上瘾的东西。

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夏夜的排档便是我最爱去的地方。炭火通红，油烟升腾，炒锅与铲子碰撞出清脆的声响。烤鱼的皮脆肉嫩，小龙虾红艳艳地堆成小山，炒田螺的香气飘出老远。男人们光着膀子，喝着冰啤酒，声音一个比一个高。女人们则忙着剥虾拆蟹，时不时给身边的孩子擦擦嘴。在这样的夜晚，连星星也显得格外明亮，仿佛也要凑下来尝一口人间美味。

炎炎夏日里，也有简单的吃法。剩饭用冷水泡开，加白糖搅匀，便是“糖水饭”。这也是孩提时代常有吃法。或是将番茄切片撒糖，腌出汁水来喝。这些吃法看似寒酸，却在炎热的季节里透着股子机灵劲儿。邻家的姐姐最擅此道，常能化寻常为神奇。一根黄瓜，她切成片，用酱油、辣椒和香菜一拌，竟也成了美味。

夏末，菱角上市。卖菱角的老汉蹲在桥头，面前摆着两个木盆，一个装菱角，一个盛清水。买菱角的人可以当场剥了吃，壳就扔在清水盆里。菱角肉雪白，脆生生的，带点淡淡的甜。老汉的手被菱角刺扎得满是伤痕，却总是笑眯眯的。他说：“刺多了就不觉得疼了。”这话听着像在说菱角，又像在说生活。

夏天的饮食就是这样，简单里藏着机巧，清淡中透着丰盈。它不讲究排场，只求一个爽快。在挥汗如雨的日子里，一口凉拌菜，一碗绿豆汤，都能让人感到生活的美好。而这些滋味，随着年复一年的夏日，渐渐沉淀为记忆中的一部分，想起来时，舌尖似乎还能泛起当年的味道。

夏天的味道，犹如人生况味，五味杂陈。但每当烈日当头，我总会想起那些简单的味道记忆，想起那些在烟火气中度过的日子。饮食之道，原不过顺应天时，取悦己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