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四十年前的事,那一年我病了一场,一连几天发着高烧,烧得脚软手软昏昏沉沉的。药也吃了,针也打了,扁方也试了,就是不见效。父亲急黑了脸,母亲锁愁了眉。
一天,天黑透的时候门外传来母亲的呼唤:细毛,你回来啊——我纳闷,母亲明明知道我躺在床上怎么还喊我回来呢?我正准备答应,坐在床边的父亲向我摆了摆手,我马上清醒过来,母亲是在为我喊魂,我们乡下的孩子病了母亲常常这么喊的,但母亲以前从未喊过,不知她是不相信还是怕羞。我静静地躺着,母亲的呼唤一声一声地钻进我的耳膜:
细毛,你回来啊——
母亲的呼唤焦急、忧伤、悠远、苍凉,而又温暖。
细毛你在石门峡吓倒回来啊——你沿河向上,到石门,过石桥,上石坳,穿沙地,走石湾,过大堰,回来啊!快回来!妈妈在饭桌前等你——
细毛,你在坟荡吓倒回来啊——沿小路,穿树林,过石桥,过水口,上大路,穿禾场,进院子,回来啊——莫贪玩,莫走错,快点回来啊!妈妈在门口等你——
……
妈妈的喊声完全变成了啼哭,我泪流满面,慢慢的我好像睡着了,冥冥中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线,拽着我向前飞,飞啊,飞啊,四周黑黝黝的,一片寂静,只剩下微风拨动树叶的声音,我越过山林,越过小河,听到了母亲的呼唤,看到了熟悉的老屋,看到了母亲的身影……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母亲已坐在了我的身边,她的手搭在我的额头上。母亲说:“细毛,你想吃点什么吗?”我看着母亲忧郁的目光心想:我一定要快点好,不能让母亲担心了,我要多吃点,吃饱了有了劲,才能战胜疾病,这是母亲说的,我要听母亲的话。于是我说:“妈,我要喝粥米汤。”父亲看着母亲会心一笑,说:“你快去煮吧。”父亲一改往日的高声大气,声音是那样的温和。我吃惊地看着父亲在心里说“爸,您要是天天能这样说话多好啊!我宁愿生病。”
也许是母亲的呼唤激活了我的自愈系统,几天后我的病真的好了。
父亲脾气暴躁,加上天生一副高嗓门;母亲脾气也不好,常常是父亲在这边大吼一声,声浪像惊雷一样滚过去,母亲在那边也大吼一声,声浪像惊雷一样滚过来,父亲为了压倒母亲的声音再加八度,母亲为了压倒父亲的声音也再加八度。紧张的气氛压得屋内的空气嘎嘎作响,我胆战心惊地看着他们,只觉得头顶惊雷滚滚,脚下寒流阵阵。晚上我卷缩在床角偷偷地抹眼泪,我担心他们会去离婚,父母的确也是去离过几次婚的,只是没离成,空着手回来了。读初二的时候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我的父亲母亲》于是我把父母的争吵和我的担心一五一十地写了进去。
不知怎么回事,一直争争吵吵的父母不知从那天开始就不怎么吵了,脾气暴躁的父亲偶尔也会吼那么一两句,但仿佛是挥舞的拳头砸进空气——没有任何回应,得不到回应的父亲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讪讪地向门外走去。
寒假我坐在火炉边翻着一本闲书,母亲也难得地空闲了一回,她坐到我身边说:“细毛,爸妈脾气不好,常常吵吵闹闹的,吓着你了,对不起啊;但爸妈不会离婚的,你不要担心。”母亲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她的目光变得朦胧起来,仿佛是从厚重岁月的缝隙里漏过来的一缕缥缈的光。母亲接着说:“我四岁那年,你不到一岁的舅舅被日本人活活烧死了,你外曾祖母被日本人杀死了,你外婆一病不起,几个月后也走了。只剩下我和你外公相依为命,那年头兵荒马乱的,你外公常常被拉去当脚夫,一去就是十天半月,我一个人在家里饿一餐,饱一餐。每到天黑孤苦伶仃的我就特别想念你外公,常常坐在村口对着那条你外公走出去的小路哭,望见一个人影就惊喜地喊爸爸,但那人影走近又走远,没有任何回音,我失望得像掉进了冰窟窿。有一次我还真的喊应了你外公,不懂事的我就以为你外公是我喊回来的,从此以后只要你外公不在家我就坐在村口喊,坐在村口哭,一直到睡着,一直到好心的邻居把我抱回家。”
母亲幽幽地诉说着,有泪水从她的眼角滚落下来,我也忍不住泪流满面,母亲转过背去把泪水擦掉了,我也把泪水擦掉了。母亲轻轻地叹了口气抚摸着我的头说:“妈妈尝尽了没有母亲的苦楚,所以妈妈不会离婚,不会让你们姊妹受罪,只是妈妈没想到我们的坏脾气给你们姊妹带来了那么大的伤害,我们真的很惭愧。”我默默地看着母亲忧郁的面容,心里后悔极了。我喃喃地说:“妈,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和爸吵架的事写到作文上。”母亲摇头,“你没错,要不是你写在作文上,要不是你老师告诉我,我都不知道要伤害你到何时,细毛,其实我和你爸是有感情的,只是脾气不好,你莫着急,啊?!”母亲的话像春风抚平了我心头的创伤,也像种子在我心中发了芽,生了根。
十几年后我也成了人妻,成了人母,也初略懂得一些人世的艰辛,每当我细细咀嚼当年的情境,胸口就灌满了沉甸甸的心酸,随着阅历的增长,我越来越感到母亲的不易,越来越被她的奉献精神所折服。父母是好人,但这对好人不适合做夫妻,父母的脾气硬得像瓷器,一对瓷器被胡乱地装进一条口袋,一同颠簸在漫长的岁月里,哪能不磕磕碰碰以致香消玉殒?母亲深知这个道理,于是她重塑自己,把自己涅槃成了一弯清泉,于是就有了一个和谐温暖的家。亲爱的妈妈这需要您付出多大的隐忍与毅力啊?!
如今母亲已离我而去,但我对母亲的思念不曾停下脚步,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母亲杜鹃啼血般的呼唤穿过厚重的岁月,从天堂飘来:
细毛,你在坟荡吓倒回来啊——沿小路,穿树林,过石桥,过水口,上大路,穿禾场,进院子,回来啊——莫贪玩,莫走错,快点回来啊!妈妈在门口等你——
苍凉!焦急!忧伤!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放心吧,母亲!有您的召唤,女儿不会迷路的,因为我知道您在家门口等我。(作者:李菊,通山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