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鄂南山区,各类野兽活动在深山密林之中,紧挨山边的庄稼常跟着遭殃。各村成立的护农小组中,父亲年轻时候就是其中的一位铳手。
后来,山下的庄稼人开始一茬茬往城里卷,山上的野兽下山无食可觅,便很少再来作孽,以往热闹的围猎随之沉寂了,而父亲此时也老了。
平日里,父亲侍弄完屋檐外廊墙角的几丘菜地,余下来的时间,还是喜欢一个人拿着那支老式的单管猎枪上山转悠。只是年岁大后,从前扛在肩上的猎枪,如今拄在脚边,成了一支看起来很滑稽的拐棍。而他总是说:“转转吧,习惯了咱湖村的山,转转也好。”特别是落雪的冬季,父亲每隔两日,必定在清早进山一趟。
就是这样一个冬季,父亲遇上了那个人。
那个人,父亲时常在我们湖村周边碰到。笼着雾泊着小筏的湖边,袅袅升腾着炊烟的早晨,更多的时候,父亲会在密匝匝被夕阳涂得金灿灿的林子里遇到他。那些橡树,槲树,青杉,松柏什么的,平日里庄稼人司空见惯的树们,在那个人眼里像镀过金的宝贝。有时他弓着腰,有时会曲膝半蹲着地,伴随着那个人手中的玩意儿“咔嚓”“咔嚓”的灯光闪过,有时还会哗啦啦一下跪在地下,样子庄严肃穆,似要完成一件很重要的庆礼。再看那个人时,父亲就常常忍不住多瞅几眼,更多时候会瞅他背上封得严严实实的洋玩意儿。
那年冬季的雪很大,母亲的阻止没能如愿,反而加速了父亲进山的频率——隔日一趟变成了一日一趟。
那天一大早父亲又拄着他那杆老猎枪,鬼鬼祟祟地瞒着母亲从菜窖里拎出一条棉布小袋,踏着积雪穿过村口,走上了村后被落雪镶白过的南拢凹。那被大雪厚厚覆盖的山路上,一行脚印直向镶白的树林子,一股夹雪的寒风在父亲错愕的神情里吹动树条子上缀满的冰挂。
顺着那行脚印,父亲很意外地在南拢凹岔路上碰到了那个人。他立在路边,似在等着什么,背裹里封得严严实实的洋玩意儿覆上了一层薄雪。迎着父亲的目光,他笑笑算是打了招呼,然后跟在父亲身后,也上了山。
父亲拄着猎枪的步子在前方停了下来,他紧了紧手中的棉布袋子,看着同时停下来的那个人,折返身向另一座山头走去。那个人在原地仅停了一下,也折转身子跟向父亲身后。
父亲再次停下来,看着那个人,拄着的猎枪在雪地上不满地跺了跺,一动不动地立在雪地上望向那个人。那个人在父亲的目视下,后退了几步,复又走上前,父亲的猎枪再次在雪地上跺了跺,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那个人停在原地半响,才背着包一步一回地绕向另一个山头。父亲站在雪地中,直瞭见那个人在林子里只剩下一个小黑点时,才转身向南拢凹的深山走去。
父亲在晌午时拄着猎枪空着手走进家门,棉布袋中装着几粒不知名的树木坚果,他边拍打着肩上的残雪,边絮絮叨叨地唠着那个人的不是,唠那个人扰了他的好事。母亲见此很不满地在一旁接口:“就是没人惊扰你,你平素不也照样是空手回家的。”而父亲听罢,嘻嘻哈哈地笑了。对此,我们再一次把父亲所有的举动归咎于他老小孩的心理在作梗。
这件事不久,我应同事约,陪他参加一个摄影大赛的颁奖会。
在获奖作品展厅中的一角,一幅叫《深情》作品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雪地里半蹲半跪着一位老人,老人的模样慈眉善眼,在他的手伸前的地方,是一只灰色的野兔,看到老人,灰兔眼神像极了委屈的孩子,挣扎着向老人身边挪近,一旁的雪地上,一只棉布小口袋散在雪地上,几只鲜红的萝卜露出袋口在雪地中格外醒目。远处一棵枫树,被积雪压弯的树桠下,隐隐有支陈旧的单管猎枪在雪风中飘。 (徐建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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