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腔是黄梅戏传统唱腔中最具戏剧性表现力的一个腔系。它以板式变化体(或称板腔体)为音乐结构的原则,正是这一主要特点使它区别于曲牌联缀体(或称曲牌体)的“花腔”以及兼有两种体制特征的“三腔”。
主腔并不意味着在黄梅戏的所有剧目中每每为主。实际上,花腔小戏基本上不用主腔,有些大戏也并非以主腔为主,之所以把这一腔系称作主腔,是就它的音乐形态及音乐表现功能而言的。另外,从黄梅戏音乐发展史来看,主腔也晚于花腔和三腔。这一发展过程又与剧目从独角戏、两小戏、三小戏发展到串戏而最终能演整本大戏的历程相吻合。因此,可以认为:主腔是黄梅戏发展到成熟阶段的产物。它的出现,标志着黄梅戏音乐的基本风格的框定。
1.主腔诸腔体的形态
主腔包括5个腔体:[平词]、[二行]、[三行]、[八板]、[平词对板]。
平词[平词]是一个独立的腔体,也是主腔诸腔体中最重要的腔体,它可以起腔切板,独立构成或长或短的唱段,还常常作为其他腔体结束时的归宿。[平词]由上下句基本腔为核心,在众多补充腔句中,“起板句”、“迈腔”、“导板”可替代上句的位置,扩大上句的表现力,“落板”、“切板”、属下句性质,用作唱段的暂时终止或完全结束。
在[平词]各腔句内部,有时可以扩展句式,如在起板中,可用“滚腔”扩充,形成带滚腔的起板句;在平词下句之前,可用“行腔”抒展旋律,形成带行腔的下句。[平词]中还可以穿插“单哭介”、“双哭介”等补充腔句,以表达悲恸的情绪。
二行[二行]由可以多次反复的上下句组成,但它不是一个独立的腔体。[二行]可以单独起腔,但不能在自身终止。
三行[三行]是一个不独立的腔体,它一般由可以任意反复的上下句构成,但实际运用中因落音的自由变换而常常形成四句结构。
八板[八板]是一个独立的腔体,可以单独起腔和落板,组成短小的唱段。[八板]在速度较快时称作[火攻]。[八板]常由上下句组成,也有四句结构,并有一个补充腔句“八板(火攻)迈腔”。
平词对板 [平词对板]是供男女角色对唱所用的腔体,它可以单独起腔,但要转入另一腔体结束。[平词对板]充分发掘了“对唱”的可能性,形成变化多样,极富创造力和艺术个性。据时白林先生《黄梅戏音乐概论》所述,传统唱腔中运用[平词对板]的样式有:男女各唱一句的[平词对板](含男唱上句与女唱上句两种)、男女各唱两句不转调的[平词对板]、男女各唱两句转调的[平调对板]、男女各唱半句的[平词对板],还有一个人唱的[平词对板],等等。
[平调对板]由上下句组成,只是因为男腔女腔的转接,形成才复杂起来。
2.主腔诸腔体的关联
主腔是一个盘根错节的腔系。许多共同的音乐要素把各腔体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如拥有共同的音阶基础--男女腔均表现出典型的五声性特征;再如拥有共同的音区――男女腔主要在bb-bb1(均为实际音高)的一个八度左右活动,等等。但最重要的共同之处,莫过于句式结构上的相似。从上节对诸腔体形态的剖析来看,[平词]、[二行]、[三行]、[八板]、[平词对板]都是以上下句为基本腔体,[三行]、[八板]的四句体以及[平词对板]的复杂组合是从基本腔衍化而成的变体。正是结构意义上的共同点,形成主腔诸腔体转接互通的机缘,主腔也因此形成了一个精巧的网络系统。
上下句的转接,是音乐的对比原则在腔体内的实际表现,它反映了这样一种音乐思维,即“形于动静”。上句腔具有的不稳定感,产生动力,需要以下句腔的相对静止来承接,而这种静止一旦到达,音乐又要求向前发展,于是,两相呼应,循环往复,衍生出许许多多的音乐来。
黄梅戏主腔诸腔体的上下句,不仅体现着动与静的对比,而且不同的下句性质的腔句之间还形成不同的稳定度。以[平词]为例,上句性质的“起板句”,句幅较大,平稳沉着,它的落音与平词下句的落音一致,对比度很弱;“平词迈腔”也属上句性质,它的句幅较“起板句”小,落音与平词下句不同,形成的对比度也较强。再看[平词]的结束句,“切板”与“落板”同属下句腔性质,都有终止唱段的功能但“切板”落于主音,表现出高度的稳定,“落板”则落于上主音或属音,表现出悬挂终止的性质,具有意犹未尽之感。总之,体会对比度的细微差异,有助于我们对主腔表情性的认识以及对前辈艺人创作思维的理解。
腔体内部的对比度毕竟是有限的,主腔各腔体之间的转接提供了扩大对比度的可能,成为有力的对比手段,形态各异的唱段也由此大量涌现出来。其实,主腔各腔体之间的转接原则极其简单,即“上句接下句,下句接上句”。举例说,“平词迈腔”属上句性质,它便可以转接到“二行下句”、“三句下句”、“八板下句”、“平词对板下句”等。而“二行下句”是下句性质,它可以转接到“三行上句”、“平词迈腔”、“八板迈腔”、“八板迈腔”等。当然,主腔各腔体的转接有约定俗成的习惯,不是所有的转接都被使用,因为转接的目的是形成戏剧所需要的戏剧性音乐表现。
3.主腔诸腔体的男女分腔
主腔与花腔、三腔的区别不仅在于音乐体制各不相同,还在于主腔诸体各自拥有男腔与女腔。
主腔的男女腔有许多共同特征,特别是在腔体的字位安排上,每一腔体的男女腔十分一致。这种相同的字位安排形成同一腔体男女腔节奏感的一致,加上旋律走向上的相近,使同一腔体的男女腔在音乐表情上也大同小异。
主腔诸腔体的男女腔突出的不同点是在调性调式上。在主腔中,特别是在核心腔体[平词]中,男女腔的调式主音都是相同的。换个方式说,在黄梅戏的主奏乐器“主胡”上,男女腔的调式主音都是内弦的空弦音;而男女腔的调性音――即通常所说的宫音却不同,男腔仍以内弦的空弦音为宫,女腔的宫音则在内弦空弦音的上方纯四度。
主腔男女腔的转接,不论在同一腔体内或两种腔体间,都各自守在自己的调性上,这样就形成调性的对置和调式主音的互通,即同调式主音而不同宫音系统的转调。男女腔转调有非常大的艺术价值,其一,区分了男女角色的性别――这对戏剧表演大有益处,一些对剧种音乐熟悉的出观众,只需用听觉就可以分辨男女性别。二,扩大了主腔的用音数量,为主腔更丰富地表达情感寻得了新的“能源”。在以线性思维为特色的东方音乐文化圈里,有仅以单旋律表达戏剧人物丰富复杂的心理感受的民间艺术中,这是一种出色的创造。
主腔的传统男女腔用音略有不同,男腔以五声为主,兼用变宫、清角、变徵等音,女腔也以五声为主,偶用变宫、清角。
我们推测,男女腔的转调方式应该产生在可以
演出大戏但尚无人演员人班的“男班”时期,在大家都用本嗓演唱,音区也比较接近的情况下,艺人们创造的这种转调方式既区别了角色性别,又不需分地拓展音区,甚至不要改变原腔体的字位,实在是妙不可言。但是,我们也应看到,这种转调方法在“男女合班”以后,它是造成黄梅戏男腔音区偏高,女腔音区偏低的一个重要原因。
4.主腔的戏剧音乐特征及其表现功能
黄梅戏是为演唱为主的戏剧,而戏剧音乐则应当是富有戏剧性的。戏剧需要利用音乐手段塑造鲜明的人物形象,配合戏剧矛盾的展开、渲染戏剧环境、制造戏剧气氛、协调戏剧节奏等。因此,只有将抒情性唱腔、叙事性唱腔、戏剧性唱腔集于一体的腔系,才能很好地完成戏剧赋予的任务。
黄梅戏的主腔兼容了抒情性、叙事性、戏剧性的唱腔。大体上,[平词]有叙事性、抒情性的特征,其中“导板”、“哭介”等散唱句颇有戏剧性表现力;[二行]、[三行]、[八板]长于叙事,并且因叙事的口吻略显差异而形成不同层次;[平词对板]最具抒情性,常为剧中情侣们倾诉爱意之用。
主腔的戏剧性表现功能,得力于两大要素:一是节奏变化,一是调式对比。
先说节奏。主腔属板腔体,这种音乐体制是戏曲继宋、元、明的牌音乐体制之后,异军突起的一种新体制。它以变奏为原则,主要通过节奏的变化形成表情各异的板式,相互转接,相反相成,衍化出冲力极强的唱腔来。
在黄梅戏主腔中,[平词]是一板三眼,节奏匀称平和;[平词对板]是一板一眼,节奏如风拂柳,柔和流畅;[二行]是一板一眼,多在眼上起唱,节奏富有滚动感;[三行]是无眼板,节奏疾如洪水,奔腾而不可遏;[八板]亦为无眼板,节奏顿挫有力、棱角分明。实际上,这种积极运用节奏变化来表现剧情及人物的效果是十分明显的。
除了上例以“散-慢-中-快”的速度层递组成套式之外,主腔诸腔体还有种组合可能,但任何形式的组合都要以剧中人的心理活动过程为依据,也就是要符合角色外部和内部动作。
再说调式。调式来自人们的音乐实践。调式思维受制于地域,也受制于深层的文化底蕴。调式一旦成形,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左右人们的音乐趣味,是音乐风格中较稳固的基质性因素。我们在此讨论调式,着眼点仅限于调式因素作用于黄梅戏主腔而体现的戏剧性音乐表现功能。
调式思维基于这样一种听觉感受,它要在一群运动着的乐音中寻求一个中心音,并且要体会它对另一些音的支持程度。有些较亲和,使人产生收拢感;有些较疏远,使人产生扩张感。
黄梅戏主腔的中心音只有一个。形象地说就是主胡内弦的那个空弦音。这有两层意思,一是说明在传统戏班的
演出中,调式中心音的音高可以松动。主胡内弦大致从小字组a到中央c之间选择定音(并非严格按半音阶),中心音的音高具有不确定性。二是说明在调式形成中,器材(乐器)对于它的影响力。
主腔以中心音为起点,分成男腔女腔两路,各自形成自己的调式。其结果就是:五声性的“男宫女徵”。调式的差别使男女腔错落有致、色彩不一,但令人惊奇的是男女腔调式各音级的功能,即各音级相对于主音的稳定程度却难以想像的一致。我们爬梳大量主腔的谱例后,得出以下结论:男腔女腔最稳定的音级是共同的调式主音――主胡内弦的空弦;不稳定的音级是调式主音上方的第二级音――主胡内弦食指按弦;最不稳定的音级是调式主音上方的第三级音――主胡内弦,男腔用中指女腔用无名指按弦;最强有力的支柱音是主音上方的第四级音――主胡外弦空弦效音,即中心音的上方纯五度音;最具色彩性的,稍有不稳定感的是主音上方第五级音――主胡外弦食指按弦。
主腔就是运用稳定音级与不稳定音级的差别,形成了有利于戏剧表现的动力。以“平词切板”为例,它是主腔中最具稳定性的腔句,男女腔无例地终止于调中心音。“平词切板”常常标志着某一场面阶段的终止。再以“平词迈腔”为例,它是主腔中最不稳定的腔句,男女腔无例外地用调式中心音的上方第三级音,音级相同而各自距中心音程有别,于统一中见变化。再看“平词落板”、“平词上句”,男女腔都是运用调式中心音上方第二级音。“平词上句”有不稳定性,而“平词落板”则因处于腔体的下句位置而具有停顿感,但调式音级的不稳定与之中和,显示出一种挂留终止的效果。
主腔的调式变化还包括[八板]不易确定调式带来的对比,男女腔转调时产生的调性对置等。除此以外,男女腔还运用五声以外的“变宫”、“清角”等音来丰富调式色彩,使旋律产生更强烈的倾向性,以与戏剧表现的要求相吻合。
5.主腔成因之推测
主腔是怎样形成的?这是一个很难回答清楚的问题。如果说形成主腔的因素仅限于剧种内部,那我们可以认定它在两小戏、三小戏阶段之后,直接从用于这些戏的花腔、三腔中“派生”出来。但是,声腔的形成往往不这样简单,它要受到许多外部因素的影响,如外来音调的植入,外部音乐环境的浸染、传统音乐文化底蕴的无形左右等。黄梅戏在发展过程中,地点在移动、语音在更改,在百余年的演化中,声腔的发展不会十分单纯。我们在此试作一次推测,以引大家对探讨黄梅戏声腔成因的兴趣。需要说明的是,在音响资料、文字资料十分匮乏的情形下,这种追根寻源的工作,只能是逻辑意义的推理,企图寻求一个可能的解释而已。
“打猪草调”启示《打猪草》是一出花腔小戏,“打猪草调”是其中的主要唱腔。1959年采访湖北黄梅老艺人的资料表明,“打猪草调”是以当地方言为基础,以当地的锣鼓点
伴奏,具有五声羽调式色彩的唱腔。而同时期在安徽安庆采录的“打猪草调”却有了变异:方言改了,锣鼓改了,连调式这一相对稳定的因素也变了――安徽的“打猪草调”成了徵调式。由此我们似乎可以这样认识,黄梅调在顺水东移之后,唱词、节奏框架基本得以保留,语言、调式、旋律线、锣鼓则有很大变化。湖北的黄梅调已从“橘”变而为“枳”形成与原产地迥然不同的艺术风貌。
[平词]的形成 顺着“打猪草调”形成的思路,我们将湖北黄梅采茶戏、楚剧等剧种的主腔与安徽黄梅戏的主腔作比较,其结果是:黄梅戏主腔的核心腔体[平词]、是黄梅采茶戏[七板]、楚剧[迓腔]的变体。[平词]保留了[七板]、[迓腔]的奏架(字位安排),而更改了语言、旋律、
伴奏。同时,[平词]在演化过程中又受到高腔的影响,这使早期[平词]有明显的高腔印记――“一唱众和”与“锣鼓击节”。
[二行]的形成 [二行]的形成则走着一条与[平词]不尽相同的路。我们知道,当黄梅调东移之初,安庆一带已有青阳腔漫布。青阳腔产生于明代中叶,与安庆隔江相望的池州青阳是它的原产地。青阳腔巡行于江南,也过江扎根,对安庆地区影响很大,至1980年左右,还存有“夫子戏”与“牛灯戏”(怀宁)、“曲子戏”(湖)、“高腔戏”(岳西)等青阳腔遗响。青阳腔突破曲牌体的框格,创造了“滚调”,继而再度发展,形成各地“高腔”,其滚调勃发之程度,使传统曲牌的约束力力乎无存,并形成了新的组织曲调的方法――腔滚结合体。黄梅戏的[二行],是从“紧中露”等连续眼起的高腔腔体中引进了节奏框架,再加上自己的旋律使之同化而成。[二行]那滔滔不绝的叙述能力,来自节奏给予的动感,“滚调”的机制在此得以发展。[二行]加快速度,抽取旋律骨干就是[三行]。
[八板]的形成 [八板]是节奏简单的腔体,因简单,便可以与其他腔体的复杂对照,烘云以托月,也是一种不可少的成分。[八板]的节奏近似人们朗读唱词的自然节奏。从音调来看,[平词]下句腔的提取便成为[八板]的上句腔,[平词]落板的提取便成为[八板]的下句腔。这大致可以说成[八板]自[平词]中演化而来。只是何以要上下颠倒?为了调式对比的动力还是其他,至今不得其解。[八板]和[平词]相同处还在于帮腔的运用。
在主腔来源的推测中,高腔的影响所占比重很大。这一点倒是说明了黄梅戏曾经用过“二高腔”之名的原委。高腔向它的后世戏曲“分配遗产”时,不是倾向“儿辈”和“徽调”而是偏重于“孙辈”的黄梅戏,这是很有趣的。
湖北黄梅采茶戏及楚剧的音乐,经艺人们改造成为黄梅戏主腔的核心腔体,从中我们可以看到:语言的因素、旋律线的因素、调式的因素、
伴奏的因素是四个熔炉,外来的腔体在其中冶炼同化,而剩下的是节奏的骨架。有人论及西方音乐时曾说:20世纪是节奏的时代。我们转归眼东方,审视中国戏曲音乐,从曲牌体发展为板腔体,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可惜的是,我们过去对节奏还注重得不够,一些只着意旋律线的作曲家,常常弄出些多肉少骨的曲调来。
6.主腔的发展
主腔不是一个万能的体系,不能对戏剧的全部要求大包大揽。好在主腔不是一个 封闭的体系,它有较大可塑性,有很好的接纳新质的功能。一方面,主腔和三腔互通,利用三腔补足了悲悲切切(阴司腔)、喜气洋洋(彩腔)、飘飘洒洒(仙腔)三种重要表情需求。还利用花腔小调穿插其间,增加表情色情色彩变化。另一方面,主腔还在黄梅戏音乐以外寻求补充,如在传统大戏中,凡是花脸(净行)角色的唱腔,都从京剧借来一用,虽未形成定式,却也是一种增强音色及唱法对比的办法。
主腔有一个弱点,只分男女不分行当。随着人们审美要求的不断提高,这种不足更加显见。为此,新一代黄梅戏音乐工作者着展主腔的表现能力。根据剧情的需要,尽力创造独特的“这一个”典型音乐形象,以避千人一面之感。有人引进中国西北部音乐的某些要素,注入一些豪迈之气,以求扩大黄梅戏的受众范围。总之,在创造者的努力下,主腔的网络系统正伸张触角,接纳新时代的新质并与新时代的精神联网并轨。
摘自《黄梅戏通论》